安宁
\n文/林檎
\n老莫回来了,李换吆我提前上市二院门口等。大清早的,街面上车不多,路灯都还亮着。高压钠灯,颜色昏黄,隔着重重雾气,像把天烫出几个窟窿。我问李换,他这人没个准儿,搞不好死路上了?李换摇头,他答应过你的,肯定要兑现。是吗?这话让我很是想了一会儿,我和老莫之间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承诺。唯一一回,还是当孩子那会儿,坐老莫的建设牌摩托,路过滨河公园,看见水泥滑梯,滑梯砌成蘑菇造型,比楼还高,爬上顶去,绕着伞柄螺旋而下。想想就过瘾。老莫说,你妈等咱回家吃饭,明儿带你耍。“明儿”,江城方言,实指明天,也泛指以后。当时哪懂?第二天早早爬起,发现老莫已经出门。也对,一天二十四小时,一小时六十分钟,一分钟还有六十秒。穷尽小学三年级的知识后,我相信任一时刻都有出发的可能。学也不上了,蹲门口等。一等二十年。上个星期,李换来语音短信:记得滨河公园的蘑菇滑梯不,小时候你爸带你耍过的?几十年了,还在那儿竖着,最近新刷了墙漆,粉扑扑的,下高速就能看见……没再往下听,我回复李换:他没带我去过。是我发育到隔年暑假,两条腿有劲儿了,自己跑去耍的。憋了半年,各种花样都要试一试,最后一趟,头朝下趴着滑,没刹住,冲出滑道,门牙锄地上,断了半截,好在是乳牙……没讲满六十秒,李换电话就来了。你老汉儿要死了,她对我说,你喊大巴司机把你放高速下道口,我在滑梯脚底下等你——等,又是等,感觉半辈子就是这么等过去的。看了眼手机,又过去半小时,路灯要熄了,这时听到摩托声响,紧跟着一声尖利的刹车摩擦,老莫从浓雾中钻出。他上半截身子趴油箱上,两条腿耷拉下来,鞋底都快磨穿。他早没力气掌控车把,是这辆建设牌摩托凭着惯性,滑行六十公里至此。我和李换左右分立,张开手臂,趁摩托车撞上路沿石的机会把人摘了下来。老莫倒在了我的怀里。没做准备,心里有点慌,我把他推给李换,他还是扭头望我。李换帮他把头盔摘下,这回看清楚了。幺儿回来了?老莫问我。我点点头。这就是我和我父亲的阔别重逢。
\n李换还真没骗我。检查结果隔天就出来了,癌,各种癌。李换拿着片子找医生,追问一路,问人家这个色块什么意思,那块阴影又有什么问题。其实她又听不懂,就剩下聒噪了。说白了就一个问题。我嫌丢人,收好检查报告,把李换拽回病房。进门前她问我,什么问题。我告诉她,钱。李换这就没话说了。
\n我们俩扒着窗玻璃看房里的病人,骑了几十公里山路从道班上回来,老莫困得不行,眼下睡觉比去死要紧,鼾声如蛙——公路道班上特有的一种蛙,老莫称之为雷蛙,两条腿扽直了比我胳膊还长,繁殖季里整夜叫不停,搞得山谷里滚雷阵阵,无法入睡。我那时候脾气大啊,翻身下床,穿上拖鞋就往江城跑,边跑边骂,早说了不来不来,临走那天下午,小伙伴还等我跳皮筋呢。可是架不住老莫力气更大,那时候他已买了摩托,两手掐住腋下把我摁到油箱盖上,于是整个暑假就都消磨在这沟沟涧涧。那年头月亮还挺大,老莫白天刚保养过的柏油路面,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油光,我沿着那条“三一八”国道,边跑边数。路边有里程碑,从“1”开始,十个数一循环。每循环一轮,就伸一根手指头,不等两手完全张开,天已大亮。那时候将将好看见江城收费站,刚想小跑两步过卡,老莫骑着摩托赶到。他那时候劲儿可真大,伸手一捞,就又把我提溜回道班。他那时候也不会想到,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我拎着,丢到病床上去。搀老莫下摩托的时候,李换喊“一二三”,一齐发力。我不知道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轻,预备的力气多出一倍不止,差点把我们仨一并拽倒。我一口气就把这个男人背到病床上,捏了捏老莫的身体各处,感觉像是耗光电池的劣质玩具,软塌塌的。有时候一个鼾卡在鼻腔深处,吐口气都费劲。看着老莫努力呼吸的样子,李换说,他想活啊。我反问,你又不是他,你怎么知道?李换瞪我一眼,说,放心,不让你出钱。
\n小人之心。不过这话我憋住没说。愿不愿意出钱是一回事,问题是我根本没钱。我从小有个账本,记着老莫和李换为我花的每一块钱,那时候志向远大,讲好二十二岁还清,每笔数字还都抹掉零头,往大了取整。如今离开二十岁又过去十年,还钱之事再也不提。你能回来他已经很高兴了,李换对我说。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我,下意识又要问“你怎么知道”,话没出口,李换已经转身,留给我一个佝偻的背影:你先守着,我回去做饭,只要气还没断,吃饭是少不了的。李换一走,整个房间安静下来。想一想,好像这是我跟老莫为数不多的独处。头一回是什么时候,记不清了,或者说,是在记忆诞生之前。那感觉怎么说,有点像电脑程序,不知道是谁预先把老莫的样貌写进我脑袋里,到那一天,我在一张松软的大床上醒来,便看见老莫其人傻笑着走来,像你打游戏时遇到的NPC,头顶上戴着“父亲”二字。我仔细端详这具沉睡中的躯体,恍惚间觉得陌生,我环绕病床一周,想要确认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透明丝线连接。这丝线弹力十足,足以将我从两千公里之外拽回来。没有,我什么也没找到,只有体征检测仪上的心电曲线连绵不断。我紧盯着显示屏,缓慢退至病房门口,生怕眼睛一眨那曲线就没了。我倚着门框又站了三分钟,只见那曲线伴随着老莫的心跳,波峰波谷交替出现,富有节律。确信它可以永远延伸下去之后,我一口气跑掉了。
\n大概是巡完房就到了饭点,这会儿医疗站只剩一个医生。先前当着李换的面强装镇定,现在我反倒跟她一样,把那摞片子拍到了医生面前。我问得很直接,人还能活多久。医生愣了一下,估计是没遇见过这么冷漠的语气,他问我,你跟病人什么关系。父女?我想了想说,算是吧。对方没听明白,问我,什么叫算是。我反问,父亲的定义是什么?医生摆摆手,懒得跟我纠缠,直接告诉我答案,不超过两个月。我哦了一声,一个暑假的时间。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,好像不怎么伤心,意料之中,又不想承认,翻开这些,最底下还有点儿踏实。老莫真是照顾我,算好时间这才赴死。他知道他欠我一个暑假,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,伙同李换连蒙带骗把我扔到寄宿中学之后,我和他就再没有过如此漫长的共处时光。此后每个暑假,他俩都来轮番套近乎,李换给我描述那些南方电子厂门口比人脑袋还大的芒果,老莫则是一成不变的“来道班避暑”。谁都不选,宁愿蜷在空无一物的老宅,等待假期蒸发殆尽。我曾幼稚地认为这是一种攻击力十足的报复,直到念完所有的学校,才发现自己浪费了无数个暑假。还好,还有最后的两个月,我跟医生说,算上办丧事也都够了。你着急回去上班?医生似乎有点不高兴,摘下口罩斜了我一眼。我也瞪他一眼,这才发现对面的口罩底下是副学生模样。我反问他,你是医生吗?不知道是不是问题太幼稚,他让我给气笑了。证件扔给我看,乔安,男,比我还小两岁,博士在读。他跟我解释,规培生同样有医师资格证,主治不可能天天守在病房,我老汉儿大部分时间都是他来跟。你就当我是实习的,他说,估计送完你家老汉儿,我也就回学校了。话说得比较直,不是冲你,我就是研究这个的。哪个?我问。安宁疗护,他说,就是研究怎么让病人走得舒服点。说不清为什么,听完医生的解释,我给他鞠了一躬。记忆中我好像从来没使用过这个动作。我对他说,乔医生,我不是急着上班。我没班上,去年辞的,找了个学校读研。你就当我为了过暑假读了个研究生。两个月,就是我整个暑假的长度。一口气讲完,我拽着乔医生重新坐下:现在来谈谈我们的病人吧。
\n李换再来医院的时候我已经和乔医生谈得差不多了,她还奇怪我什么时候对老汉儿的病情如此上心,我说这跟关不关心没关系,癌细胞并不会因为我关心了老莫,就不再吃人。我没告诉李换自己和医生交谈的内容,见她拎来沉甸甸两只保温桶,我只是跟她说,别折腾了,这个暑假我陪你。李换没说话,看得出不高兴,我要接保温桶她都没撒手,兀自走到床前,将桶垛在床头柜上,然后逐一拧开:一桶是糁,苞谷糁掺糯米,生怕老莫吃不饱,米多水少,黏稠至极;一桶是菜,分成三小盒,上两层分别是煎蛋和煮蛋,煎蛋看样子是溏心,煮蛋带壳剖开,方便用筷子搲着吃;最底下是配糁的小菜,有萝卜干、腐乳、韭菜花,都是麻油现拌的,香气十足。看着李换把几只小碟逐一排开,唾液腺就不争气地膨胀起来。这就是乡味?伸手抓一块萝卜干,被李换打落在地,没想到她真用力,拍得我手背生疼。跟病人也要抢?我不吭声,怕她看出我还惦念家常味道,丢人。我偷偷把手指上麻油吮净,再跟李换抱怨,你以为是什么好东西?都是些高热量,没什么营养。李换也不惯我,说,反正不给你吃,操什么心?趁现在给他吃点舒坦的,到最后挂了营养液,嘴巴里也还想得起好味道。不等我组织语言回击,老莫醒了,不知道是被我俩吵醒,还是闻到了香味儿。他如千万个昨日那般直挺挺坐起身来,撩腿下床,扑向床头柜,捧起保温桶,没有多余动作。他深嗅一口,热气好像疏通整个身体,仪表屏上的各条曲线就都跟着跳动起来。没有废话,先吃饭。老莫吃糁有一套,配菜小心放在糁上,不接触不锈钢桶壁,就着桶沿儿吸溜,一口气吃完,桶壁干干净净,收拾的时候水一冲就行,省下洗洁精了。大概五分钟吧,一桶糁吃完,老莫才抬头看了我一眼,他说,看来这回真的要死了,要不然也见不到你对不对。我说,那不一定,万一哪天我挣够钱了呢?我说过要回来还你们钱的。老莫笑了,我等不到了,到时候都给你妈。他边说边把头甩得飞快,一点不像重病要死的样子。再看看床头柜上那只吃得干干净净的保温桶,有那么一会儿,我竟也有点怀疑。李换拿胳膊肘拄了拄我,问,会不会医院搞错了?这一问把我问醒了,说不清是恍过神来,还是为了刻意反对。想什么呢?我回答李换,这是回光返照。
\n有时候感觉人一老,就又变回小孩儿了。我和李换还没争几个回合,老莫整个身体已经重新没入被褥,没了动静。如果不是房间中还弥漫着麻油香气,我几乎都忘记刚才发生过什么。李换跟我说过,说我小时候瞌睡大,吃晚饭的时候,勺子还叼在嘴里,脑袋一歪就趴饭桌上睡着了。不知道老莫是不是这种情况。我拽着李换来到走廊,她有点不高兴,问我什么事儿不能在屋里说。我没说话,让她先坐下。走廊里有长椅,专为家属设的,病房里待久了,都要出来换口气,那感觉就像是救生圈,捞你出水不可能,只不过让你扒着,歇一会儿,再掉下去。我和李换分坐长椅两头,中间隔着一段沉默的空白。我也不铺垫,直接问李换,想他疼死,还是清清爽爽地走。李换知道怎么回事儿,就是不承认,仍说,他想活。我懒得理她,直接转述之前和医生谈好的内容:一、不为省钱。让病人舒服不比续两个月的命便宜多少;二、不为他,为我。父女一场,我没得选,只求好聚好散——我不想他临死前留给我一脸惨相,然后以此在我余生每一个有梦的晚上敲诈我,唤我多给他烧两张纸。一口气说完,我问李换,听清楚了吗?李换不说话,就像相识三十年来她一直做的那样。当我因为不能站着撒尿而濡湿裤裆,被老莫嫌弃是个女孩儿的时候;当我受刑一般爬上理发椅,让理发师摁着剪寸头的时候;当寄宿学校的铁门咣当锁上,我朝她和老莫最后一次敞开怀抱的时候……只是这一次,我没打算放过她。不知道盯了她多久,直到我眼都花了,整个视野钻出密密麻麻的蠕虫,李换终于喃喃开口:他知道我搞不来这些事,为什么还要得癌症?不等问号落地,李换已经起身跑回病房。我闭上眼睛,换了一口气,一口气太长,几乎耗尽我胸腔中全部的力气。那时候我就知道,我和我的母亲达成了某种隐秘的交易。
\n你们家里人讲话都这么冲?是乔安的声音。扭头,才发现长椅就在他办公室窗前,他伸出脑袋来,将将好卡在我和李换的位置中间。你在偷听?乔安赶紧摇头,办公室隔音不好,你声音又大,想不听见都难。倒也无所谓,我说,后面少不了找你帮忙呢。乔安点点头,随即锁了办公室,坐到长椅上。我知道他想问什么,首先伸手把他嘴堵上。我从牛仔裤兜里摸出那把摩托车钥匙,我都不记得老莫什么时候交给我的。我把钥匙递给乔安,建设牌摩托,会骑吗?差不多吧,他想了想说,跟自行车应该是一个道理。博士就是厉害,学习能力强。我问他,下班了?他点点头。那就好。自打进了这座医院,滴水未进。一起吃个饭吧,我跟乔安说,边吃边聊。
\n江城宵夜,品种单一,除了烧烤还是烧烤。出医院大门右转,沿着清早老莫进城的方向继续前行八百米,再拐,就是西河大堤,堤长七八里,夜市足有百家,一到晚上烟熏火燎,孜然、海椒、牛油混合的香气沿着河道滚动,二十年来乐此不疲。乔安没有骗我,他确实会骑自行车,平衡没有问题,就是配合不好油门和挡位,稳不住速度,结果摩托车就像兔子,在我们胯下一蹿一蹿的。出于一个男人莫名其妙的胜负欲,乔安不停扭动车把保持车身不倒,好像一旦脚点地,就会丢掉一世尊严。医院里挨了一整天,头一回想笑,我故意不喊停,然后跟乔安聊天打岔,我问他,刚才在医院想说什么来着?乔安哦了一声,顾不上回头:问你,你和你妈。没什么好说的,我告诉他,这世界上不合格的父母多了去,那些悲惨童年也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血缘伦理、原生家庭阴影、成长或者逃离,都是些俗套电影桥段,你还要听我再重复一遍吗?乔安嗯了一声,大头盔使劲点头。他肯定没听见我说啥,听说单位时间内男人只能专注一件事,还真没错。我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腮帮子,说,停车吧。
\n乔安如蒙大赦,赶紧把摩托支在路旁,过马路的时候,勾离合踏板的左脚背都还在打颤。干吗停这儿?乔安问我,颇还有些骑摩托意犹未尽的语气。我懒得拆穿,指了指右手边的水泥滑梯,说,来看看它。童年记忆?乔安问我。怎么说呢,我仔细想了想,其实小时候只玩过一回,摔断门牙之后,再也不来。坏事情也是记忆,总好过彻底忘掉,忘掉就等于没活过。乔安边说边往滑梯走,这时候我才发现,记忆中摩天大楼般的蘑菇滑梯,竟只比眼前这个男人高一个头,是人太高还是滑梯变矮了?我问乔安,你多高。他支支吾吾,一米七五,算达标了吧。达什么标?我懒得理他,拨开他自己伸手去测,我穿平底鞋将将一米六,踮下脚,轻易摸到蘑菇伞顶的水磨石护栏。一股尖锐的寒冷水蛭般往掌心里钻,没错,从老莫的身体到蘑菇滑梯,我发觉整个江城都在缩小。物理上说,宇宙正在膨胀,万事万物都在彼此远离,近大远小,江城就是宇宙膨胀的证据。我爬上蘑菇滑梯,伞顶的平台仅能容我站立,站在河堤上回望医院方向,住院部三个红字异常鲜艳。在病房里没觉着什么,隔着一段空间,我终于感觉到老莫正在离我而去。我招呼滑梯脚下的乔安,这样的事儿你见得多吗?乔安没听明白,问我什么事儿。我说,癌症,死人,你跟我说说。他点点头,你忘了我研究方向吗。有希望或者有钱,占一样都不至于到我这儿来。起初想不通,总恨自己学艺不精,后来碰见个孩子,三年级辍学来的,蜷在病床上那么小一个,五号半的针头都找不到血管。看见他手背让我扎满血点子,再也扛不住,来不及别过头眼泪就下来了。转身想逃,孩子把我叫住,你说死后是什么感觉?我愣住了,还没想好怎么开口,孩子接着说,我觉得人死以后和出生之前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,你出生前什么感觉?我摇头。孩子笑了:我也不知道,反正肯定是不疼的。那我猜死也就是这么回事儿。就是这么回事儿,乔安对我说,从那以后,不论男女老少,我就当是一道题,一道题的答案已经存在,我会不会做,并不改变答案本身。乔安说完,抬起头来,目光越过滑梯栏杆,越过我的肩头,一直射向夜空深处,我看见他一双瞳孔在黑暗中反射着点点光亮,我问他,所以你会帮我的对吧。乔安没说话,反倒站在底下向我做出一个邀请手势——走吧,我们去吃烤肉。
\n回到病房的时候,老莫已经不知道醒来多久。我甚至忘了惊讶,第一反应是,是不是摩托声吵到你?人都要死了,没那么好耳朵。老莫说,我自己睡醒的。醒了,就数数,数输液瓶里的气泡,一秒钟一个,嘴皮子要快,不然,超过一百,就跟不上了。数到一千,伸根手指头,然后,嘴巴里清零,重来。你进来的时候,我已经,攒了八根手指头。老莫努力伸出手指跟我炫耀,我忙把它们塞回被窝。没见过得了癌症还这么忙的,我跟他开玩笑。没想到老莫轻叹一声:要是能换算成现钱就好了。一个数,一块钱,八千多块。病床上,躺这么小半天,顶我在道班,干仨月。老莫就是这么个人,存款、工龄、摩托车码表上的里程数,看到任何数字,都想把它们换成钱。他一辈子都在攒这些数,可是眼下,这些数也没法换他的命。我跟他说“钱”不是你操心的事,操心也没用。不知是不是故意,老莫听错重音,这话变成,钱不是“你”操心的问题。我不操心,谁操心,你?还是你妈?老莫口气还有点冲,我猜他本打算接一个傻笑的表情,结果话没说完,舌头僵在那里,随即嘴角一抽,漏出一截不易察觉的痛苦。我这时才注意到,老莫的双手正死死扽紧床单,用力过猛,线头都开了,指甲刻入皮肉,整个掌根发白。我想帮他把手指捋直,没有成功,直到他自己力竭,我才发现,他手心里攥着的那部分床单上,净是指甲盖抠出的破洞,锯齿形,首尾相接,接连不断。疼痛的形状从未如此具象地呈现在我眼前。触电一般撒开老莫的手,简直无从应对,我环视一周,发现李换躺在旁边病床上,就冲她喊:李换。声音太大,外面走廊上声控灯都亮了。李换像条老猫,一下弹起来,也不知道在梦游,还是接上了睡觉前的记忆,她翻身下床,从床底脸盆里扯出一条毛巾就给老莫擦身子。老莫的皮肉禁不住大力揉搓,肌肉抽动不止,我一把拽过毛巾,质问她,喊你来是买床位睡觉的吗?李换不看我,她手里没了毛巾,几根手指仍在来回搓动,过了好一会儿,才说,他一声不吭我怎么知道。李换说得有道理,我就又问老莫,你也是,不知道喊?忘了,他说,不知咋回事,总想哭。我点点头,是因为太疼了?他喉咙深处嗯了一声,说,疼的时候,就想道班,想道班上死掉的那些人。货车压死的、胡蜂叮死的,还有的,掉进熬沥青的池子里,也不知道最后属于烫死、毒死,还是窒息而亡。有时候,觉得运气好,他们每一个,都比我惨。再想想,又发现不对劲儿,好歹人家死个痛快,撑死不过几分钟,哪像我,受活罪?老莫长吁一口气,缓过劲儿来,跟我说,这辈子对不住你,求你件事行吗?
\n生病哪有不疼的,我打断老莫,一切听医生的。
\n明明和李换勾兑好的,当着老莫的面,反而不敢承认。此后我尽量避开老莫的清醒时段,可他知道我在门口,故意把声音往大了喊,把脸盆打翻,最后终于筋疲力尽昏死过去。推开房门,整团空气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暴雨,净是汗液蒸腾的腐败味道。
\n你说人为什么会疼?我问乔安,疼痛并不能改变什么。打已经挨了、伤口已经完成,整个世界都已经在加害我,为什么自己还不放过自己。乔安回答,从生物意义上讲,疼痛可能是为了强调结果,这次疼过了,下回记得躲开。我不相信这个解释,人死还有下回?他答,所以真正的死亡并不疼痛,据说冻死前你会觉得温暖、失血过多带来的是浓郁的困意、窒息甚至可以产生性高潮。当你打算放过自己的时候,肾上腺素和内啡肽会消除一切疼痛。如果感到疼,那是你还想活。乔安对我说,你父亲,他想活啊。
\n是这样吗?我问老莫。老莫在睡觉,不理我,李换抢着点头,他也在攒劲啊。她告诉我,吃了这么些天的苞谷糁,老莫的体重都恢复了许多。我说你怎么知道,你给他称过吗?她说看得出来,身上都长肉了,说完拤了拤老莫手腕子,粗了一圈。我将信将疑,伸出一根手指,在老莫的小臂内侧戳了一下,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触觉。记忆中,老莫的胳膊总是硬邦邦的,他有时候横举小臂,可以让我整个人挂上去;有时候拦住门框,就跟停车场的挡车杆似的,迎面撞上,头都要发蒙。可是现在,那条松松垮垮的肱桡肌,就像尚未发酵的面坯,我每按下一处,鼓胀的皮肤上就会出现等大的漩涡状凹陷。我告诉李换,癌症晚期,体内蛋白丢失、肾功能衰竭、水钠潴留,那不是胖,是浮肿。老莫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。
\n时间。听说这是个科学家也说不清楚的概念。浑噩度日三十年,对时分秒没什么感觉,现在整日与老莫对坐,时间开始变得具体。跟着点滴和心率的步点,病人的皮肤由肿胀开始塌陷,整个人像在往病床深处沉没,面容每一刻都在变形。三十年来一成不变的父亲形象开始飘忽不定,衰老在五官之间加速行进,赶进度似的,好让他消费掉完整一生。老莫早已吃不进半点固形物,可李换依旧按时端来每日的饭菜,上供一般,摆在床头柜。我说你别往这儿拎了,我都吃腻了。李换望过来一丝隐秘的喜悦,说,今天不一样。说完端出另一只饭盒。跟着你爸吃久了,嘴巴里没味道,今早路过,看见有排队的,实在忍不住。揭开盒盖,竟是两份豆皮,此刻正冒着热气,李换小心护着它们,像捧着孩子。我能吃吗?李换说,不行,你哪有力气消化糯米?是老莫的声音。答完话才反应过来,已经晚了。不知道老莫哪里来的力气,张开五指一把将饭盒抓了过去。李换回抢,豆皮跌落,有一块正掉在老莫胸口。豆皮滚烫,热度过了几秒才渗入病人胸腔,随后是一阵惨烈的干嚎。我从未见过老莫此刻的表情,痛苦到极致的模样,原来是疲倦,我看到老莫整张脸已不再抖动,五官停留在各自所能扩张的极限处,徒劳等待,等待豆皮冷却。李换罪悔不已,我不该犯馋。我说没事儿,你说得对,闻点好味道,也算有个念想。要不然,多无聊呢。说完,伸手去捉豆皮,那东西像块膏药,蛋皮那面紧贴皮肤,扎了根,拽不起来。预备好发力,我提醒老莫,疼你就喊,别忍着。老莫嘴角攒动,没事儿,喊不动了。那你哪来的力气抢饭盒?李换不相信,但又存着点儿希望,希望从老莫的回答中找到事情好转的可能。老莫怔怔望着我,努力咽了咽口水,说,我馋啊。我点点头,随即发力,将那块早已凉掉的豆皮连根拔起,连带老莫胸前一大片皮肉一并扯了下来。失去皮肤覆盖,老莫根根肋骨清晰可见,他的胸腔开始抬升,连带整个身体形成反弓。我赶紧招呼李换帮忙,可是两人合力也还是按压不住,老莫一个翻身从病床上滚落,像具尸体那样掉在水磨石地面上。随着沉重的一声闷响,记忆中那个威严、板正、雄伟的一家之主永远消失了,老莫变成了地面上扭动着的一具裸体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裸体,那感觉怎么说——陌生——一种源自陌生的厌恶堵在喉头。我拒绝承认自己与眼前事物间的联系,我只知道我所认识的老莫,是一定要把衬衣掖进裤腰里的那种男人。我和李换早已力竭,瘫坐在地,没有话,我们静静地看着老莫,老莫无声地在自己的尿液中扭动,在他身体的整个背面,褥疮密布,火山口一般吞吐着暗红色的脓浆。那情形让我想起《动物世界》里的非洲肺鱼,干旱季节,肺鱼分泌黏液将自己包被,只要有一点水分,就还能活下去。我真希望老莫也有这本事。病房安静下来,老莫终于耗尽了此生全部的力气,管线和尿液把他裹了个结实。我小心伏到他眼前,说,我扶你起来好吗?他像一个婴儿那样张开眼皮,问我,你是谁?
\n老莫重新回到了病床上,他的面容几乎没有改变,依旧一脸困倦,盖上被子,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。检测仪器的蜂鸣证明他还没有死,但我知道,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父亲。乔安问我们,要上抢救吗?我摇摇头,你有办法帮他,对吗?李换听出我的意思,嘴巴里开始咕嘟起来。我把她拽到病床前,指给他看,病人全身的骨头都坏了,血项指标非常差,如果抢救,胸外按压、上除颤仪,或者切气管,他的肋骨会全部断掉,切开的气管将无法愈合——对吧?我问乔安。后者点点头,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,病人把输液管都扯掉了,我先接上吧。不用了,我拦住乔安,笑了笑说,这就是你所谓的“安宁”?我不跟你说,跟阿姨说。李换不等乔安开腔,先躲走廊上去了。没事儿,说吧,我看了看病人,对乔安说,他已经听不见了。
\n五分钟后,我在手机上搜到了两个名字。我再三找乔安确认,不会有痛苦的,对吧?他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告诉我,这个叫肌松剂,就是拿来保险的。即便麻醉失效,病人也会因为肌肉松弛而喊不出声,动弹不了。我没听明白,所以医学无法打包票?乔安摇头,这个时候谈论痛苦已经没有意义,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。
\n药得自己想办法。于是我再一次跨上了老莫的建设牌摩托。和以往都不一样,今天我自己骑。拿药的地方是一个美容医院,托了几层关系打的招呼。出市二院左拐,跟回家、吃烧烤或者老莫上班都是反方向。我动用之前乘坐摩托的全部经验,想象挡位与油门的配合关系,之前还笑话乔安来着,现在看来,半斤八两。好在能走,能走就是一件好事。我希望能走快一点,好早点解除老莫的痛苦,又希望这摩托能永远走下去,只要终点尚未抵达,希望就一直存在,而希望,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。
\n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病房的,或者说根本从未离开。李换从我手中接过那两个小纸盒的时候,我感觉好像两块水泥预制板从我肩上卸了下去。十六支安瓿瓶,我和李换一口气掰开,瓶颈断裂的脆响听起来有一种快感,就像那些暑假跟着老莫在峤坪山的林子里掰毛笋。老莫掰笋有一手,把住根部,不使蛮力去拔,手腕一翻,毛笋应声折断,掰下来的笋扔我怀里,不一会儿就抱不下了,笋衣上生满茸毛,粘在肉上,奇痒无比。我感到一股钻心的燥热,似乎安瓿瓶中的透明液体正在沸腾,烫得我难以握持。搜集完最后一支药液,刚好灌满一个小号注射器,如果乔安说得没错,这支注射器足以放倒一头大象。扭头看了看老莫,还在睡,安静得好像早已经死掉。没办法和他商量了,我已经准备好把这些液体注入床头架上的吊瓶。他会同意的,对吧?我问李换。李换苦笑,谁知道呢?我们这一辈子,还不都是稀里糊涂过来的。你日子还长,不划算,他的家,我来当。李换说完攥住了我的手腕,我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大的劲,我尖叫一声,松开手,注射器掉病床上,我不敢看,我使劲换了两口气,然后像个逃犯那样跑出医院。
\n麻药生效只需要五秒钟,我在滨河大道的蘑菇滑梯脚底下躲了两个小时。乔安骑着建设牌摩托找到我的时候,我就知道,我再也没有爸爸了。你爸走得很平静,他告诉我。我说这没有意义,你告诉过我的。我算了算,老莫住院至今,差一个星期就满两个月。看来你算得挺准,还留了办丧事的时间。我可没那权力,乔安摆手跟我解释,我的意思是说,你爸是自然死亡。你妈犹豫了很久。决定动手前,趴在病人耳边说了句话,说的什么不知道,我隔着窗玻璃听不见。我看见注射器针头都已经扎进点滴瓶,心电监测仪突然叫了一声。乔安边说边点开手机上的照片给我看,终末期心电波形图,跟教科书上的例图一样标准。我赶紧告诉你妈,再等等吧,要不了几分钟了。她有点不相信,我没解释,帮她把注射器拔出来,药水射在床底下尿盆里。等我回办公室取来放弃治疗同意书,事情就都结束了。乔安讲完,从怀里掏出放弃治疗同意书递给我,那纸还是热的,不知粘上了谁的体温,医生、家属、病人,还是打印机?末尾签名处“李换”二字歪歪扭扭,像是我妈用尽最后力气才没有倒下。乔安用力呼了一口气,大夏天的,呼出的竟是白气,他说,这是你爸帮我们的一个大忙啊。我点点头,想了想却觉得没道理,生老病死,一头一尾,自己说了都不算,全是家属的选择。可是真的有得选吗?我反问乔安,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滑滑梯吗?乔安不说话,我接着说,滑滑梯没有岔路,它不需要你做选择,不管路径多么曲折拐弯,你知道它总要降落地面。只管把屁股放上去就好了,剩下的一切,交给地球引力。如果不能掌控命运,把自己彻底交出去,也是一种幸福,不是吗?没想到跟乔安聊了几句,倒把我自己的工作做通了。我从滑梯上一跃而下,踏出那关键一步,后面的事情就变得清晰起来。开死亡证明、办出院手续、联系殡仪馆,后面的丧事,选一条龙套餐就好。没有时间回味悲伤,一眼望不到头的,是无尽的疲惫。仔细想想,你其实找不到一个忧伤的时刻,真正的悲哀,在得知事情无法挽回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。
\n老莫还在等我。他躺在那里,两眼眯成一条细缝,跟昨天、前天,甚至入院头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。他的鼻孔、嘴巴、耳朵都已经塞了棉花。我问,这还能呼吸吗?伸手就要去扯。李换把我按住,你别碰他,这会儿说不定还感觉得到疼。你看见了吗?李换指着监测仪说,刚才我喊你名字的时候,那个屏幕上好像又跳了一下。我一把将李换环抱。说不出为什么,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拥抱。她比我想象得还要瘦,肋骨甚至有点硌肉。她继续讲给我刚才在病房里发生的事情,有点像汇报,或者说自首:我听医生的,小心带上房门,怕把病人吵醒了。我把尿盆洗了好几遍,空注射器和药瓶收在塑料袋里,塑料袋扔到楼脚垃圾车厢斗,我站在走廊尽头,隔着窗玻璃看着垃圾车把垃圾运走。我回到病房,事情就都结束了。你爸好面子,他一个人走,挺好。我没说话,隔着李换的肩头,我最后看了看老莫,原来,死亡的样子,是疲惫。
\n办完全部手续,我和李换一起站到路口等。等殡仪车。和一个多月前等老莫回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。这回的老莫已经装进袋子里,不用操多余的心。有那么一会儿,我和李换竟然感到轻松起来,我俩都忘了,我们曾试图杀死一个人。太阳在天黑前最后一刻露了面,光线迎面而来,扎得人浑身发痒。晚霞行千里,明天会是个出远门的好天气。我想起来问李换,你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?李换想了想,想了半天,说,你饿吗?像是拨动某个开关,我从未如此清晰感到过——活着的感觉,就是饿啊。我给乔安打了个电话,他说别着急,殡仪车业务繁忙,上一趟还堵在路上。我说不要殡仪车,要摩托。五分钟后,乔安骑着那辆建设牌摩托迎面驶来,院门口逆光,看不清面容,晚霞连人带车给他们描一道毛茸茸的金边,打眼一望,像极了那个陌生的男人。我慌忙掏出手机,摁下按钮,随着咔嚓一声电子音效,李换问我,你在拍什么?我晃了晃手机,告诉李换,我已经把他永远装在口袋里了。
\n(原文刊发于《作家》2025年第10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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